离开驿站后我没有回客栈。我迫切地想看看迎接新年的人群,想听听孩子们的笑闹声。此时我无比渴望和快乐的人们接触,就像一个溺水的人渴望空气一样。
我走在衡阳的街道上,周边的店铺有些已经早早关了门。还在营业的食肆屋顶冒出一阵阵炊烟,驱散了隆冬的寒气。家家户户门前都挂了崭新的桃符,一个妇人站在门口,大声叫她的孩子回家帮她准备年夜饭。
我非常想家。我想着我的家人,他们现在一定围坐在火炉边计算我的归期。我想着我的家乡柳州,今天再穷苦的人都早早结束了劳作,和自己的亲人一起待在温暖的屋里。我想到遥远的长安,我从未见过但无数次听柳刺史提起过的长安,想到它巍峨的宫阙和华丽的宅第,还有此时正在进行的欢宴和歌舞。我又想到在异乡的雪夜里静静死去的柳刺史,还有在万家团圆的除夕守着母亲灵柩读着好友遗书的刘刺史,想到他们曾拥有过又失去了的东西。
晚饭时分我才回到客栈,一进门老板就告诉我说,刘刺史派人来找过我。
我又来到了驿站。还是那个老仆带我进去。
刘刺史还坐在原处,仿佛这一整天就没挪过地方。冬天天黑得早,他面前点了烛台,柳刺史的信拆开放在一边。
我几乎认不出他了,他看上去完全不像我早晨看到的那个明朗而敏捷的男人,而像是他自己的一件拙劣的仿制品。又像有人把他粗暴地打碎又草草拼起,在这个过程中扔掉了他的灵魂。
他说:“你们刺史的信我看过了。”
他的嗓子已经哑了。说话的时候他没有看我,而是盯着面前的烛火。他的眼睛像两扇破败的窗子,里面空无一物。
柳刺史错了,我想,并非所有打击都无法在他身上留下痕迹。柳刺史的死将改变他,这改变是不可挽回的。
他说:“我明天派人和你一起回去,去接他的孩子。”
我说:“是。”
他说:“他的后事呢?有人处理吗?”
我说:“有卢先生在。我走的时候,观察使也派人来了。”
他点点头。整个对话中他都没有看我。
我知道他恨我。
顿了顿他又问:“他没有别的东西给我吗?”
我说:“柳刺史临终前吩咐我把遗书和遗稿交予使君,没有提到别的东西。”
他说:“可是,他知道自己快要死了。”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
“他知道这是他最后一次跟我联系——就只有这些吗?”
他的眼神重又活跃起来,烛火的倒影跳动在他眼里,像幽暗的鬼火,在黄泉的那一侧明灭不定。
“照顾他的孩子,整理他的遗稿——没问题,但这就是全部了吗?我们之间不应该只有这些。”
他的视线终于转向我,然后穿透我,穿透我身后的墙壁,直直看向千里之外的柳州,看向那此刻已沉睡在棺木中的死者。
“你就没有别的事告诉我吗?他有没有给我留下别的什么?一句话,一张短笺——什么都行?”
我的确有很多事可以说,我可以告诉他柳刺史在病中怎样一遍一遍给他写信,怎样为自己不能安慰他的丧母之痛而伤心。我可以告诉他柳刺史临终前吩咐把信送到衡阳,为了让他晚一点接到噩耗。我还可以告诉他柳刺史在世间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让我在通知死讯时婉转些,尽量减少他受到的打击。
我说:“没有了。”